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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-3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(选读1)|周晓枫:离 歌

周晓枫 十月杂志 2020-02-14

 

周晓枫,1969年出生于北京,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,现为北京作家协会驻会专业作家。出版有散文集《上帝的隐语》《鸟群》《你的身体是个仙境》《斑纹——兽皮上的地图》《收藏——时光的魔法书》《雕花马鞍》《聋天使》《巨鲸歌唱》《周晓枫散文选集》以及笔记体小说《醉花打人爱谁谁》、非虚构作品《宿命——孤独张艺谋》等。曾获鲁迅文学奖、冯牧文学奖、冰心文学奖、庄重文文学奖、人民文学奖、十月文学奖、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奖项。

离  歌

周晓枫



就是在那天。

那天,我跑到西四环看影展片目:《超新约全书》。

情节设计天马行空,那种想象力,长期在自由里才能养成那种百无禁忌的天真。当住在普通三居室的小女孩伊娅,抱怨她的父亲是上帝,唯我独尊,不考虑任何他人情感和意见,他暴虐、自私,喜欢给陌生人制造悲剧的时候——观众没想到,这位穿松垮背心、邋遢格子衬衫和家常裤衩的大叔,竟然,真的就是上帝本尊。

上帝靠一台电脑和横行霸道的作风统治世界。伊娅决定改变运行的法则,在她通过滚筒洗衣机抵达人间之前,小女孩擅闯父亲的禁地,把每个人的死期通过手机传送给它的主人。刚开始,接收信息的人以为是谁的恶作剧,很快预言验证:还剩下半分钟寿命的人绝对活不到一分钟。有人发现自己的人生还有漫长的余数,高龄才会离世,于是成为无畏的挑衅者:他毫无保护地从高楼往下跳,砸死的是路人他活着;他从火车上往下跳,正好有盛满面粉的运输车经过;他从飞机上往下跳,落在另一架飞机宽阔的翅膀上;除了偶尔外伤,或者脖子上围着用于恢复功能的颈圈,他无损。当人们知道自己的死期,胆怯的劳作者不再被束缚,忠诚的婚姻受害者不再挣扎,自由就像垂到嘴边的果实那样到来了。

死亡,在这个世界如此自然,就像随手翻开的是一张带花色的纸牌。我们甚至可以挑衅上帝,但必须臣服死神……他有一双喜怒无常、暗杀者的眼睛。

我所在的影院,位置偏西,离北京的火葬场近。看电影的时候,我毫不知情,当时他身体的气息是否已经散尽?当我跟随剧情笑着,吃爆米花,喝带气的苏打水——我不知道,与此同时,一个二十年前撤离我生活轨道的朋友彻底失踪,他的五官已经消失在自己的躯体腾起的火焰和烟雾里。他从一粒目力难辨的受精卵,变成一个有体积的受难者离世,用了整整四十九年;而摧毁一个成年男人的206块骨头、639块肌肉、32颗牙齿、10根手指和10根脚趾……摧毁和消灭这些,只需要短短二十分钟。他没有剩下什么,除了散落的骨块和灰烬。消失了,他黝黑的皮肤、宽阔的鼻翼、草食哺乳动物的眼睛。



当接到小夜电话,我颇为意外。

她第一句话开场白是:“我是屠苏的初恋,也是他的合法妻子。”声音几分强硬、几分委屈,然后是长久的停顿和哽咽,是令我错愕的颤抖着的呼吸……我不敢肯定,对方压抑的是哭腔还是一腔愤怒。我懵了,从没遇过这种情况,她像是处于弱势的正室打给行市见涨的小三,既有委屈,又带着示威的意思,像在进行一场并不恰当的投诉。

我控制住疑惑,也控制语调以便传递友善,询问怎么回事,并解释说我与屠苏,既无恋爱前史,又无后来的暧昧纠缠,除了中间打过一个短暂电话,我们二十年来断无联系。

小夜说,不必澄清,屠苏和我的关系她相当清楚,她只是来通知我一个迟到的消息。半个月前,屠苏独自死在深夜的办公室,猝死病因不明。追悼会恰恰安排在我看《超新约全书》那天,当我为编剧的构思击节叫好之时……他被火化,灰飞烟灭。

来不及消化突如其来的噩耗,我发呆,不知怎么跟小夜交流。挂了电话,我沉默,长久盯着窗外,没有任何痛感。我为自己的平静感到好奇和羞愧。时间,停了。直到一只皮毛松散、形色俱厉的玳瑁色野猫,穿过阳台,纵身跳入冬青灌丛……我忽然难以自控地流泪。



二十多年前,我做儿童文学编辑,业余写作,写得也业余。

早于屠苏,我先认识他的几位同事。他们或公开写小说,或暗地写诗,这些在政府机关的年轻公务员,热情洋溢,并未被训诫为官僚制度下的庸吏。大家偶尔交流,不算密切,但关系融洽。我还为其中一位介绍过女朋友,可惜双方相处寡淡,很快分道扬镳。好在大家年轻,对爱情和婚姻心怀向往,但这个年龄,它们更靠近束缚而不是安慰。

见人之前,我最先见到的是屠苏的信。字迹清秀,他的表述清晰又克制,让人感到出色的文笔和教养。屠苏从同事那里读过我的作品,希望结识,聊聊文学。他把信直接寄到我的工作单位,越过他的同事——屠苏没有跟谁索要我的地址和电话,也没跟谁打招呼。这封漂亮的信,这个空降的高人,令我好奇又敬仰。

我按屠苏留下的号码打了电话,他说话沉稳,却有中提琴的胸腔共鸣。据研究者发现,刻意压低嗓音会使说话者听起来更强势,而拔高声调则削减一个人的权威程度。屠苏的音量不高,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,总像感冒刚刚开始的样子,给人信赖感,同时又带有让人动心的柔弱感。他没有通常难以克服的口音,应当从中学就开始坚持使用普通话、并在北京生活数年中不断校正自己才可能有那么清晰的吐字,不过从温和、缓慢的语速里,还是隐约听出几丝南方地域痕迹。

忘了电话里聊了多长时间,我随后写了一封其实是模仿他行文风格的回信——九十年代,人们还保留写信传统。鸿雁传书,相见恨晚。

屠苏温良淳厚,细腻体贴,有一双草食动物般微微湿润的眼睛。屠苏其他的优点被我随后发现。善良。聪颖。博学。专注。他内向安静,不饶舌,却是一个极好的谈话对手。屠苏毕业于北大,受到扎实的学术系统训练,加之阅读涉猎广泛,我们虽然年纪接近,但在许多方面他都堪称我的师长。是在屠苏的指导下,我认真拜读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的作品,而不是把他们仅仅当作外国文学史里略带拗口的名字。屠苏鼓励我的文字,说有灵气,他的口气带着发现得意门生的欣慰。

最初交往的数月,我和屠苏的联系,迅速变得比那些我早已结识的朋友们密切。他让我获益,明白自己在知识和认识上的误区与盲区。我喜欢和屠苏聊天,我们沉浸其中的海阔天空,旁听者大概觉得云山雾罩,因为内容是形而上的,抽象而不食人间烟火。我们谈文学,也谈我根本连基础都没有的哲学和逻辑。屠苏好脾气,能够忍耐对牛弹琴;对于牛嚼牡丹的我来说,则是齿颊留香的享受。

我们都喜欢阅读,默默写作,不为博取功名,因为它能让我们探索事物的极限,包括挖掘自身的可能……写下文字,是为灵魂种粮食。写作是孤独的,永远独自面对困境,所以遇到心有灵犀的同道,格外欣喜。屠苏新写了什么拿给我看,如果启动灵感,我就应和一篇。我根据他的行文节奏来调整自己的,乍看,珠联璧合。我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影,在彼此作品里都留下了文身。沉浸在文字里,我们像两个研习武功的人。屠苏比我技艺精进,我把他当作潜在的师长。

周末,我兴高采烈地跑去和屠苏聊天,过了正点,才随便地找个餐馆吃饭。屠苏慷慨,秉承由绅士结账的旧习;可我有些男孩性格,买单时当仁不让。我平常也大大咧咧,屠苏遗憾于我不是淑女。我嘻嘻哈哈,从未想过从他的那个良。我对屠苏说:按你的要求,我再从也是个良,不如当自己的优。我们彼此都不是适合对方胃口的家乡菜,但把坐言欢,我们刻意或潜意识忽略那些可能引发的矛盾;我们盘旋半空,回避溅上大地的泥浆。有一次,在拥塞的小餐馆,邻桌的菜都快挤上我们的桌子,我低头看见遍布通红的辣椒之间,是剁碎的牛蛙,一块眼睛一块嘴巴的;然后我抬起眼皮,视若无睹,继续和屠苏谈及短篇小说的叙事技巧。从余光里,我看到邻座的酒徒:一只发呆的眼睛,半张错愕的嘴。



屠苏自称本少爷,言谈举止,有些蔑视尘俗。和他相比,我气息混浊,常感自惭形秽。其实屠苏并非优渥家境滋养出的少爷,相反,出身清苦,他是从农村底层里挣扎出来的。屠苏的脚趾分得很开,他指着凉鞋里的这对“蒲扇”告诉我,家里以前是渔民,常年赤足在波涛摇晃的船板站立,才长出有利平衡的骨架构造。屠苏与打鱼的祖辈没有隔出几代,身体的痕迹尚未随环境而改变。

屠苏没有乡村孩子的自卑,他比常人清高。他曾是当地高考状元,据说理科成绩极其优异,只因热爱文学,才弃理从文。屠苏依然保持了出色的数理化基础与学习能力。仅靠自学,他的计算机水平几近专业,擅长组装、修理和编程。他博闻强记,研读历史、哲学、人类学、政治学。屠苏智商超群,难免孤傲。他脾气虽好,也会因对方没有及时领会自己的暗示滋生恼怒。不过,屠苏克制,很少流露。无论情感还是仕途,他都希望不战而屈人之兵。

屠苏告诉我,他有生以来第一个暗恋的姑娘,是他中学老师的女儿,她写诗,因此卓然不群。这段暗恋,徒劳无功,后来两人失散江湖。真正的初恋,女朋友叫七虹,大学期间以分手告终,他还写过散文,纪念那段令他心痛的恋情。我尊重屠苏的感情,偶尔也拿他对七虹的怀念打趣,说回忆和泡菜腐乳之类一样,都是借助了腐烂的力量,才产生些许与众不同的味道。

他不够高大,我不够漂亮,作为两个皆有虚荣心的人,我们的外貌都没有达至对方的基本要求。我偏好小爸爸类型,喜欢清瘦高挑,既伤感又幽默那种。屠苏喜欢甜美淑女,最好气质上靠近南方水土。幸亏我们长得不达标,这是对彼此的适度保护。屠苏和我都心性敏感,容易在感情贸易上计较顺逆之差,影响和破坏美好的平衡。我想,上帝不会让两个心灵易损的人结成同盟,他们惨淡的结局会让神灵感觉自己的无能。尽管屠苏和我不足以引发心动,可我们的关系曾遭到尴尬的误会。

一天晚上,屠苏和我坐在护城河边的草地上聊天,我们没有任何可疑的情绪和动作,只是没注意到时间流逝、夜色深沉。突然,从马路上方射过两道手电筒的刺目光柱。为了保障北京正在召开的重要会议,加班加点的联防队员们,五六个人组成自行车队巡逻。我第一次知道如何抓嫖,首先迅速分隔二人,询问对方名字。我觉得联防队员看到我的近景特写,立刻粉碎了预想,之所以持续质询,不过是因为启动了程序无法收场。我如实回答问题,是不想给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屠苏招惹麻烦,但内心几乎笑场,能把我当作流莺算是褒奖,行业得多缺人手,才能轮得到我这种模样上岗。荒谬的误会解除,我笑出声,屠苏气愤不已。他才不看成玩笑呢,他视为侮辱。

屠苏缺少与异性朋友交往的经验,而我的好友以异性居多。我最为漫长和信任的友谊,是与十七岁就认识的两个高中同学。没做过情侣,可延续至今,不仅我和这两个男孩是朋友,和他们的太太是朋友,乃至和两家父母都成了朋友。所以对我来说,不存在关系上的迷惑与障碍。我愿和屠苏亦是如此终生信赖的朋友:发白齿豁,依然鸡犬相闻、肝胆相照。




我不知屠苏怎么在官样文章和文学之间平衡自己。公文,并非公共的文学,走的是文学的反途。屠苏没有表现过多的挣扎。随着交往,屠苏与我的矛盾倒是渐露端倪。

屠苏不喜欢我穿牛仔短裤,不喜欢我笑起来肆意。我难免抵触:你又不是我男朋友,管得着吗?我拒不悔改,愈加对抗地穿上自己并不喜欢的夹脚凉鞋。他们单位楼上楼下有我认识的朋友,都是早于屠苏的熟人。我去聊天,难免照面、打招呼,或者约上大家聚餐。屠苏厌恶某君做派,说他整天热衷攀附,孜孜以求的,是一把主席台上的座椅和一个放大音量、伴有回声的麦克风。他惊讶于我并不反感接触某君,还谈笑风生——屠苏蹙眉:“有什么可说的呢?聊得那么热闹。”我戏言:“你觉得他拉拢关系可耻?人人都是裸生而来,如果他能结交超乎寻常的莫逆关系,证明他在这方面既有本事又肯下功夫。”我自己无意于人海竞争,但看到仕途挣扎者也能理解——人各有志,各有他的不安与不易。屠苏对我的态度是轻视的,认为我丧失原则和立场。

屠苏对我挑剔,流露冷淡和嘲讽,我云里雾里。我追问原因,他不讲明为什么,只是怨意越来越难以克制。我们靠着美好的惯性以及隐约的猜忌,继续来往。后来,听说屠苏交了女朋友,我好奇又热情地提出和她见面,大家一起玩儿。被屠苏拒绝。他恋爱的那个阶段,假设我联络少了,他语含讥诮,说我薄情寡义;等我改正错误积极致电,他用失望的腔调说:“哎呀,怎么是你,我以为是我女朋友呢。”我糊涂、茫然又生气,不知如何相处。

屠苏有一天突然表明,希望和我有个告别之夜,从此咫尺天涯,相见不如怀念。我习惯静水深流,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就是山穷水尽的结束。尽管不知道哪里得罪屠苏,但我年少气盛,自尊不允许我继续一段需要挽留的情谊。我当时有种直感,屠苏放弃与我的友谊,专注恋爱,投入预备状态的婚姻,似乎完成了重要的内心转变——他放弃悬谈理想,决心务实生活。我所代表的一切,和屠苏的未来都是不兼容的。

最后的见面,屠苏在我家睡了一夜。同一张床,合衣枕卧,秋毫无犯。在这个充满纪念仪式感的告别之夜,彼此气息达至耳畔,我们好像需要格外调整和校正自己的心跳。直至天明,我假装没看到他夏天薄薄的浅色裤子外面情欲的湿迹。克己复礼,他有君子之风。屠苏眼睛里含了泪光,对我说:即使终生不再相见,在心理上,你是我一辈子或明或暗的情人。

此生,我再也没有见过屠苏。



分别之后的两三年,一个共同认识的朋友说屠苏后来提及,说和我“心心相印”。

分别之后的七八年,我意外发现屠苏用网名发表的回忆文章,再次说在精神世界里,我将是他“一辈子或明或暗的情人”。相隔时空的深情,让我落泪,但内心骄傲和往日的不快阴影,让我畏怯于重新建立现实中的联系。按照以往习惯,我默默以文字应和,给他起名“匹诺曹”。

“我想对匹诺曹说,你是我天然的朋友,不加糖,不含色素,没有防腐剂。我贪图这种友谊,希望它源远流长,希望我们发白齿豁的时候还可以在一起温故知新。也许,纯粹的东西保质期不长,因为它连空气中的细菌都难以对抗。这是在中途,谁是唇齿相依的爱人,谁又是肝胆相照的兄弟?是否已到终点,为什么匹诺曹成为一张旅游地图──曾经是指引,很快便成纪念?

“我曾经无法不炫耀,像贪吃水果的人,手指上难免沾染甜的果汁。我在与别人的交谈中流露,在文字中书写,匹诺曹就像长篇连续剧中的主人公,在每一集里占有戏份。惯性持续下来,即使在我和匹诺曹天各一方以后,我还在写作中编造他的存在,化装他的身份,我杜撰种种故事情节,以使月白风清的友谊至少能够在纸页上生生不息。因为融合部分真实,我的谎言看起来天衣无缝。真话有什么好呢,只能让我们成为平庸无奇的孩子;我宁可做一个童话中撒谎的木偶,被惩罚时刻威胁,也不愿忠诚于缺乏想象力的现实。

“现在我沉默,我愿我是小偷,我愿我有熏黑的心和灵活的手,可以把匹诺曹从昨天的口袋里安全偷回,又不受到任何责问。然而,时间总是要收回它曾经许诺永远给我们的。所谓成熟,不过是你不会再为丢了的即使最宝贵的东西而伤心。所以,我就若无其事,只是偶尔在深夜里想一想匹诺曹说过的话,就像重逢。我由此得知回忆的音量:它像耳语,亲近,又忧伤。”

和屠苏分别大约十几年之后,我偶遇路平安。当年我们都在一起玩儿,路平安是屠苏的同学兼同事,虽在学校不是同级,在机关不是同一个部门,但了解屠苏的基本情况。路平安说屠苏离婚了,事业坎坷,过得不好。我得到屠苏的号码,略带忐忑地打过去。屠苏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古怪,他依旧语速缓慢:“哦,你终于打来电话了。”那种口气里有犹豫迟疑,有叹息,但肯定说不上热情。那些所谓的惋惜和依恋,难道只是屠苏的文字抒情?也许他只想把我当作一块供起来的牌位,并不需要我复活。我匆忙向他要了快递地址,给屠苏寄了几本自己的散文集。然后,再次断了音信。既然他不需要对友谊温故,我何求知新。

不过,我始终感恩屠苏,因为他在文学上给予的鼓励和指引。有些隐身人的存在,对我们如此重要。你醒的时候,有人和你一起醒了;你睡的时候,有人和你一起睡了。虽然相忘于江湖,像一盘打得散落的棋……但,他只要在,就够了。

二十年后,突然,平衡木那端空了。没有了“我们”,我只是我自己,体会从复数变成单数的孤独。屠苏像水滴进入池塘,返回虚无。



去家里看望小夜,屠苏正好离世一个月。

小夜哭了,想找我聊天。我心怀恻隐,马上开车出门,前去安慰这个可怜的新寡。而且,屠苏提前离世,也让我对分别之后,他人生所走过的江河有一点好奇。

到达屠苏位于东三环的家,颇费周折。居住了七八年的小夜说不清家庭地址。我本来就路痴,小夜的信息数次出错,我被互相矛盾的指示弄懵了,绕来绕去。屠苏自己不谙世事,也找了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婆。

最后拐到一条路况复杂的窄小胡同里,如鲠在喉,车开进去不是,开出来也不是。我犹豫着是否要在一个垃圾堆旁边停车,混合着尿渍色的烂泥地,根本下不去脚。幸运的是,我在另外一个垃圾点儿找到勉强塞放的车位。

与屠苏小区仅一墙之隔的这条胡同,破败至此。临近CBD核心区和繁荣的三环主路,此处有高昂得令人咋舌的地价,但这条盲肠般隐蔽着样貌和功能的胡同,两侧建筑,一样简陋。一侧是廉价钢板房的小饭馆,另一侧楼体陈旧,有的房间竟然没有完整窗户,有的纱窗是千疮百孔,垂下长长的已经不能被风吹动的缕缕灰尘,几乎成了半个窗帘。没人修整,都等着拆迁——既然被摧毁的时刻指日可待,在窗户上加固一根钉子都是浪费。这是一条被乞求速死的胡同。走在里面,路段分别有不同的味道,有时气味也许并不存在,是视觉经验带来的想象中的并不美妙的幻嗅。

从胡同里能看到屠苏家所在的楼,可院门不冲这个方向,必须绕行。真正的入口,位于一座现代商厦后面。我只走了六七十米,绕了个弯儿,就从旧社会走进了明晃晃的新时代。商厦一层的星巴克里集中各式各样的城市脸,或聊天,或发呆,或看杂志,或敲击电脑键盘。在星巴克喝咖啡,是便宜又体面的社交方式和休闲方式。

咖啡馆的落地玻璃,和胡同里那些破漏纱窗,离得多远……六七十米,还是六七十年?还是离得多近……就像窗户,打破就在瞬间?从星巴克旁边的小路穿过去,就是屠苏家肉粉色的楼。高档楼宇几乎绝对避免的那种肉粉色。

电梯里有胡同里的气味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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